第 68 章 结束

四下阒然,惟武官擎牌巡游而过的脚步声。考生们抓紧时间将考题抄到草稿上。

［象日以杀舜为事一章］

首道四书题就让谢拾眉头一挑。

此句出自《孟子·万章上》第三章。

题目并非只有“象日以杀舜为事”这句话，而是含有这句话的一整个章节，但考牌上只有一句。

也就是说，万一哪个考生连《孟子·万章上》第三章的内容都没记全,相当于连题目的内容都不清楚,这院试也就不用考了。

不过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罢？好歹都是过了府试的童生,不至于连四书都背不全。

谢拾暗暗吐槽了一句。

谁知下一刻便听到左手方向传来的动静，然后是巡绰官的呵斥：

“禁止顾盼！”

“啪！”

似乎是什么东西轻拍在桌面的声音，紧跟着是哭声和拖拽声……转眼间,场内一片骚动。

谢拾并未探头去看,就连眼神都不曾飘过去一丝，以免也被扣上一个“顾盼”的“罪名”。

可他真的很好奇啊……

视线360度无死角的胖狸猫向谢拾分享所见所闻：［……那边有个考生好像太过紧张还是怎么，在草稿纸上卡住了,连第一道四书文的全章都默不出来。于是左顾右盼时被考官在试卷上盖了戳。他好像接受不了一直哭求,就被枷走了。］

［宿主，你可千万别紧张。］系统受此影响,唯恐自家宿主紧张之下一不小心触犯了规则被抓走，［相信自己的实力哦。］

谢拾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早在开考之前，主考官江提学便宣布过考场纪律,严禁移席（离开座位）、丢纸、换卷、说话、顾盼（左右环顾）、搀越（占用他人的空桌）、吟哦（思考时自言自语念出声）、抗拒（不服从指示）、犯规、不完（不按时交卷）共十项触犯纪律的违规情况。＊

考官甚至有对应的十枚小印，但凡考生触犯其中一项,就会被盖上一枚相应的戳。一旦情节严重,甚至有可能枷号示儆。

难怪那个考生如此破罐破摔！

毕竟试卷上一旦盖了戳在考官眼中天然扣分，本就与上千名考生同场竞争,如何指望考官不选其他试卷而选盖了戳的试卷？

所以说考试还是心态最重要啊……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谢拾清空杂念准备做题。

他先将《孟子·万章上》第三章在草稿纸上默了出来，全章一共有二百多字,讨论的内容基本围绕着来自万章的疑问：“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象把谋害舜当成日常工作，结果舜当上天子后却只是将他流放，这是为什么？

谢拾默默翻出脑海中的典故。

舜，又称虞舜，为五帝之一。读书人所热衷的三代之治便是尧舜禹三帝统治时期。

至于象？这是一个只有与舜作为组合时，才能被暂时联想成人

名的字。没有舜作为组合，“象”就只是个普通的字而已。

——他是天子舜的异母弟。

据说舜的生父瞽叟是个瞎子，在原配去世后与续弦生下了象。这一家三口都对舜极为恶劣，甚至数次做出谋害舜的行为，不过都被他机智地化解，一次次逃出生天。

不仅如此，舜反而传出孝顺之名，在尧帝选择继承人时，被“四岳”推举给尧帝。尧帝为考察其才能品德，将两个女儿嫁给他，又指派九个儿子与他共事，最终一干儿女都被其人格魅力所折服，就连所在村落都在舜的带动下发展壮大。

不过，折服无数人的舜唯独没能折服生父与弟弟，这对父子依旧坚持不懈谋杀他。有一次父子俩误以为谋杀成功，甚至都对舜的遗产完成了分割——象直接住进舜的房间，准备霸占两个嫂子和舜的琴。

此时，活蹦乱跳的舜突然出现，还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正在弹琴的象吓了一跳。

两兄弟的对话很是有趣——

【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1］

一个口不对心地表示“其实我正思念你呢”，另一个则表示“这样的话你可真是好弟弟”。

当初听徐夫子讲史提到这段故事，谢拾当场笑了出来。这是什么仁慈宽厚的圣君舜帝？在他看来，分明就是个腹黑怪嘛。

回到考题上来。

万章与孟子的对话正是由于舜后来当上天子却放过了数次谋害自己的象，仅仅只是将人流放，万章向孟子询问其中缘故，本意是觉得这刑罚太轻了，哪知孟子却回答道：“封之焉，或曰放焉。”

——实际上是分封，有些人以为是流放。

万章显然是被整不会了。

他的质问力度瞬间上去了。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2］

——简单来说，共工、驩兜、三苗、鲧这罪大恶极的四害，在舜的手下不是流放就是被杀，象恶毒至此，居然还能被分封？他被封在有庳之地，有庳之地的百姓做错了什么要被他祸害？旁人有罪就惩处，亲弟弟有罪却分封，这是仁德之人所为吗？

谢拾边默边点头，对千年前的万章发出无声的赞同——这质问未免也太犀利了！

可惜亚圣孟子不这么想。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3］

——孟子表示：这怎么就不是仁德之人所为呢？对弟弟就该不怀恨不埋怨，亲近爱护才对。

之后一段，孟子进一步延伸，传达儒家“亲亲”思想，即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让弟弟也过得富足尊贵那不是很合理吗？

这一段谢拾边默边摇头。

尽管他并不赞同，不过……既然是为了科举，那么孟子他老人家

说什么都是对的。

巡查的考官注意到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全然忘我，再看他那张明显稚嫩的脸，不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被压力逼出了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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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胖狸猫笑得滚来滚去。

谁教宿主的反应如此有意思呢？

而谢拾依旧沉浸在思考中。

孟子解释完“封之焉，或曰放焉”这句话的前半句，万章无话可说，只好追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说有些人以为象是被流放？”

孟子的解释是：象虽然被分封，但他并没有实权。实权都掌握在舜派过去的官员手中，象只是被好吃好喝地养起来而已。所以其实不用担心他残害当地百姓，毕竟他并没有为所欲为的能力。舜养着他，主要是每次想念弟弟时就把他召到都城见面。

在草稿上默完这一段，谢拾差点笑出声。孟子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真的好吗？舜所谓的“想念”弟弟，它是正经的“想念”吗？总觉得对象而言是一次又一次受惊。

总而言之，这一章表达的主题大概就是天子宽厚仁慈，亲爱手足，以仁德治天下。

尽管谢拾内心对“仁德”打上一个问号，可此时的他只是莫得感情的考生而已。

这些年来他早已明白，四书五经中亦有糟粕，不过做文章时高举圣人之言便足矣。

他下笔如飞，直接正破：“大贤论舜之待弟，其仁也大焉！”

接下来就是长篇累牍地论述舜之仁德，以兄弟之和乐“推断”其必使天下人和乐。总之，把握住君子以仁立世就不会偏题。

谢拾在第一题上花费的时间最多，一篇文章写完，只感觉整个人都好似被掏空。

他搁下笔，决定先填填肚子。

拿出“糍粑”，一口咬下。

……青云观掌厨的厨艺真高啊！

以上便是他的第一反应。

尽管食盒中的“糍粑”已经放凉，但相较于馒头清水，这无疑已是人间美味。

谢拾美滋滋享用起来。

附近的考生明显闻到香味，余光一瞟就发现这个与考场格格不入的异类，许多人表情都绷不住了。大家三下两下填饱肚子便奋笔疾书时，竟然有人如此悠哉享用美味？

心态有些小崩的某些考生不由在心底暗骂一声：……呵，定是做不出文便破罐破摔了！雕虫小技，也想乱他们心神？

不得不说，他们想多了。

补充完能量，谢拾继续奋战。

尽管共有一书、一经、一诗三道考题，但第一题四书文的分量毫无疑问是最重的。一般而言都是四书取士，五经定名次。

即，四书题写得不好直接淘汰，即便后面的五经题和试贴诗写得再好也无用。只有第一道四书题成绩合格，被考官取中，考生才有机会因五经题出色而提升名次。

何为五经？《诗》、《书》、《礼》、《易》、《春秋》。考生只需治其中之一为本经，也只需做出自本经的那道题。

是以，

谢拾直接跳过考牌中出自《诗》、《书》、《礼》、《春秋》的另外四题，抄下《易》题：

［君子豹变小人革面］

对《易》烂熟于心的谢拾下意识手掌一翻，做出一个抛铜币算卦的姿势。只可惜考场不允许携带银钱，他手中自是空空如也。

谢拾在草稿纸上运笔如飞。

闪烁的灵光如星火般在他脑海中绽放，阴阳二爻组成的卦象好似交织成宇宙。

“此题出自《革》卦……”

【革：已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4］

“何谓革？变革也。”

【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5］

“何谓豹变？豹子初生丑陋，长成后却矫健美丽……暗合君子之修行。”

作为最后一爻，此时变革已成，君子亦在变革的过程中经历了如豹之变的成长，而起初反对的小人也被大势所趋听从于君子。

前者发生的是翻天覆地的进步与成长，大势已成；后者本质未改，只是顺应大势换了一副面孔罢了。故日：君子豹变，小人革面！

思维灵感的火花不断碰撞着。

当谢拾回过神来，文章已成。

他从头至尾读一遍，竟以为浑然天成，无需再做修改，毫无疑问是超水平发挥。

谢拾心情大好。

……本就实力出众，这下甚至发挥出120%的实力，不拿头名都不合适吧？

做完费脑子的四书题与五经题，依韵而填的试贴诗对他而言反而是最简单的。

心情愉悦的谢拾刷刷写完最后一题试贴诗，一问系统方知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

——这段时间足够誊抄了！

谢拾将特意放在一旁、避免受污的试卷拿出来，静心凝神了一阵，自认将自身状态已经调整到完美，这才提笔、落下。

一个个端正的馆阁体落到卷面上，看上去规矩而严整。

少年的心思却已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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