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家在此山中

翠翠竹林掩映中,有座面阔三间的屋子,朝向一口水波潋滟的池塘,春融融, 草茸茸,日落月升,细卷琉璃水面风。

陈平安就在坐落于霁色峰和跳鱼山之间的扶摇麓住下,收回了九个符箓分身,心神也已全部归位,陈平安就开始一边闭关养伤,一步步温养体魄,重新炼剑夜游, 缝补法袍,一边亲自着手编撰修订那几部拳谱、灵书秘笈,上宗得有上宗的样子,必须有几条“法统道脉”可以传下。

药铺杨老头传授的那门吐纳登山法,顾祐的撼山拳,郑大风删定的剑术正经,陈平安拉来弟子裴钱一起,将崔诚拳招作个汇总,同时梳理宁府白嬷嬷的拳法,白发童子这座“武库”秘藏的那些青冥武夫堪称杀手锏的压箱底招数, 还有避暑行宫记载的大量蛮荒拳路, 李二以武夫视野对人身天地的独到理解和剖析, 此外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 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 加上陈平安勉强可算登堂入室的雷局,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不传之秘云水身, 飞升境野修冯雪涛在中土文庙被半路劫道的雷法真意,等等。光是各种被陈平安分门别类的册子,桌上就有四五十本, 更不谈还有一大摞零散稿纸,堆在桌上,两尺多高,所有陈平安曾经交过手、偷过师的,都被详细记录抄写在此。

何况某种程度上,陈平安“自身”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一本杂书”,写有兵家初祖递出的十一境武夫半拳,在那大泉蜃景城外,天宫寺雨中与剑术裴旻一战,被陈平安抽丝剥茧拆解出来的剑气等。

按照陈平安的初步设想,落魄山自家法统,大体分为四条主要脉络,剑术,拳法,符箓,炼物,同时兼顾雷法、望气, 阵法等。

先前在莲藕福地大木观,陈平安其实就已经有过一场别开生面的传道,传授了一番粗略的修行次第。

道理再简单不过, 想要给人传道解惑,指点迷津,得是自己有道在先,有理在前,才不会误人子弟。

裴钱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此事的人,叹为观止,她差点被惊掉下巴。但是陈平安没有让裴钱看太多拳法之外的内容。

陈平安笑着说打算将百家之长熔铸一炉,最终编出一本最醇正的拳谱,武夫学拳的门槛很低,山巅很高,层层递进,几无岔路。

不过这种大话,他让裴钱听过就算,省得把话早早放出去了,到时候编不出来,闹笑话。

陈平安专门给喜欢巡山的小米粒,在霁色峰和扶摇麓之间设置了两处“云窝”阵法,功效如同缩地符,方便小米粒来这边串门。

陈灵均当然也想凑热闹,结果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入那团云窝,山主老爷,偏心了些,不过偏心小米粒,陈灵均倒是不觉得委屈。

负责护送十六人来此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还有剑修袁化境和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周海镜,各有各的私人诉求,曹酒鬼说有个山上朋友,想要与陈山主讨要两本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陈平安说自己都没有,上哪里找去。不料曹侍郎有备而来,立即从袖中摸出两本不知哪家书坊偷摸刊印的精美印谱,好得……一眼假了,陈平安倒是没计较印谱的真迹赝品与否,只是问一句,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曹耕心信誓旦旦保证是个体魄精壮的大老爷们,陈平安立即心里有数,毫不犹豫打赏了两个字,“免谈。”

曹耕心只得实话实话,说是个篪儿街出身的豪族女子,不过她跟那关翳然一样,当过多年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她还是自己的发小,小时候他们一起卖书挣钱发家的。陈平安瞥了眼曹侍郎另外那只袖中,曹耕心笑容尴尬,说这本山水游记,打死都不敢拿出来的,跟她关系再好,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究还是谈不上过命的交情,实在是拗不过她,做个样子罢了,拿回两本钤印有陈山主藏书印的印谱,足够让她心情转好、有个笑脸几年了。

陈平安将那两本印谱放在桌上,说我们先谈正事,稍后会将印谱送到你手上。周海镜腹诽不已,看看,还说架子不大?上次在大骊京城,都没见这位陈先生如此摆谱,看来当不当国师,确实两样。曹耕心倒是更担心被陈山主将那两部印谱黑了去。

袁化境说自己想要与落魄山借一处藩属山头,最好是拜剑台,因为他近期可能会闭关,尝试破境,一切消耗,费用好说,翻倍。

陈平安笑道:“好说,袁剑仙在闭关之前,刚好可以与我们新来的供奉甘棠请教请教。”

袁化境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既然陈平安敢这么说,想必是位比所谓“袁剑仙”更货真价实的前辈剑仙了。

周海镜看了眼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裴钱,她几次好奇打量这个毫无气势可言的年轻女子,对方恰好也几次斜眼瞧过来。

见那裴钱与传说中的郑清明什么的,半点不符,要知道当年在大骊陪都洛京那边,一直流传那个“与郑钱问拳,三脸就完事”的说法。怎么裴钱到了自家地盘,反而像个大家闺秀了?周海镜虽然心中疑惑,也懒得藏掖什么,说想要跟裴宗师讨教几手好拳。

陈平安笑着劝说了一句,“不如等周宗师跻身了止境再说。”

周海镜却说以山巅境问拳止境气盛一层,刚刚好,输了不丢人。

裴钱其实没有跟人切磋的想法,打重了,伤和气,对方毕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打轻了,说不定对方不领情,觉得名师没有出高徒倒没什么,就怕误会是自己师父的教拳本事不高。

陈平安微笑道:“纯粹武夫同道之间的切磋而已,不可胜负心过重,也别太不当回事。”

裴钱点点头,站起身,说了句承让,就率先离开屋子。周海镜眼睛一亮,学拳一事,就你陈平安会啊?我也不差!

不但曹耕心想要出门看拳,袁化境也跟着告辞离去,陈平安刚好便腾出手来,翻开桌上那两本印谱,思量一番,提笔落字。

下山的时候,周海镜呲牙咧嘴,揉着胸口,心有余悸。

其实那裴钱还算厚道,动手之前,用上了聚音成线的密语手段,说自己会压境在山巅境。

双方大概就是十个回合,都是周海镜占据上风,看似打得裴钱毫无还手,只有招架之力,结果只是被裴钱以双肘,笔直一线,快若奔雷,连守带攻,如强行开门一般,双肘撞在周海镜身上,砰然一声,周海镜就已经倒飞出去十数丈,重重摔地,手掌一拍,身形拧转,瞬间横移十数步,周海镜强提一口气,才刚稳住脚步,眼前一花,就被裴钱一记挑肘打在脸上……

裴钱去了趟屋子,从师父那边拿来印谱,交给曹耕心,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周海镜说了句多有得罪。

周海镜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客气话,默默点头。

曹耕心入手才知多出一本印谱,陈山主真是个妙人啊,同样是买了本假书。曹耕心大笑道:“哈,还有添头,赚了赚了!”

陈平安果真亲笔写了赠语,落笔不久,犹然泛着墨香,“功名两字酒中蛇,入肚不上心。曹兄惠存。”

袁化境没有龙泉剑宗打造的那种符剑,无法御风,只能徒步走向那座拜剑台。与曹耕心这位名义上的新任大骊地支领袖告别,袁化境没有用上缩地神通,朝那拜剑台一路慢慢逛荡过去。周海镜抬了抬下巴,示意翻开那其余两本,看看陈平安有没有写什么,还是敷衍了事,只钤印藏书章。曹耕心却是将印谱收入袖中,说去了牛角渡登船返航再说。

到了那艘大骊军方渡船,启程北归,曹耕心摘下那只包浆红亮的酒葫芦,拔出酒塞,仰头灌了一口酒,这才从袖中摸出印谱。两本印谱扉页,各自写有赠语,各有不同钤印。

铁甲出朱门,转战百万里,立马杨柳边。羡君杯酒里,日日见花开,豪饮太平中。

百剑仙印谱钤印五字:山客难当剑仙。

共挽天倾,不让须眉。

皕剑仙印谱钤印七字:大骊国师陈平安。

周海镜憋了半天,她才说了句,可惜老娘打不过宁姚。

曹耕心哈哈大笑,喝过酒,说道:“情思不可敌,缱绻意难平,我辈痴男怨女,与之对垒,敌营如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高举大纛,上写一个‘情’字,连破眉间、心头两关,无计相回避,杀得我辈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周海镜斜眼此人,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么。

那傻子却是瞬间心中了然,有戏!

曹耕心那艘军方渡船才离开牛角渡没多久,这天便又来了一艘名为“龙蛇踪”的跨洲渡船,并且是从中土神洲来的,体型巨大,却不花俏。如果不是渡船在跨海登岸、即将靠近西岳地界之前,主动与佟神君通知报备,大骊朝廷可能都不知道渡船的存在,进入西岳地界,再转入北岳辖境,这期间“龙蛇踪”渡船就好像凭空消失一般。

渡船乘客,人数不多,来自五座宗门,却是一家人。开山祖师都是那位符箓于玄。

走下渡船的,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自然都是道士装束。领衔之人,是道号“值夜”的道家天君薛直岁。

此外还有王庭芝,丁道士,田宫,香童,白凤在内十余人。他们见着了于玄,喊师尊,师公,太上祖师,都有。

这次从中土神洲跨洲赶来宝瓶洲,两件事,一显一隐,明面上是帮忙送来一千颗金精铜钱,暗地里,于玄亲口交待过亲传弟子薛直岁,从各座宗门里边挑选出几个最心傲气高的,一并带去落魄山那边,好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聪明人。

这次去渡口待客的,依旧不是闭关状态中的陈平安,是落魄山掌律长命和泉府韦文龙,当然还有裴钱。

将这拨中土客人安置在落魄山中的私宅。

浩然山巅趣事多,相传于玄年轻那会儿,可能是之前吃过剑修的苦头,每次下山游历之前,必须先预备好几百张锁剑符。

后来证道飞升,若有亲传弟子出门历练,于玄依旧不忘拉到跟前询问一句,是否需要一摞锁剑符傍身,师父这边还剩下许多。

听说陈山主在闭关,这些道士,也无半点芥蒂,修道之士,闭关数日甚至是几个月乃至数年之久,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薛天君自己最近一次闭关,就长达四十年光阴之久,那还不是为了什么破境,只是需要勘验三道符箓而已。

而且此次出行,师尊已经与他明言,不拘年月长短,只管在那位陈道友的落魄山,你们能多待就多待几天,若有愿意留在那边长久修道的,更好。

到了山门牌坊那边,白发童子按规矩录名,看门人仙尉瞧见这拨仙气缥缈的正经道士,便有些自惭形秽。

在这处州地界,青山似书常乱叠。山高则配天,山深可潜灵。客人结伴晨起散步,山间起雾,萦绕满面,腋下起清风,恍惚使我升仙籍。道上忽逢二童子,一青衣一黑衣,颜色鲜好。

陪着小米粒一起巡山的陈灵均,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小米粒啊,你咋个每天都这么开开心心呢。”

小米粒轻轻一拍棉布挎包,哪怕四下无人,依旧压低嗓音说道:“我有钱啊。”

察觉到远处的动静,陈灵均以心声提醒道:“先不聊,有客人。你走我后头。”

一般来说,能够登山的客人,道行品性都有保证,但是保不齐谁会吓到胆儿不大的小米粒啊。

何况那山下市井的亲戚朋友,还会讲几句隔山话呢。

要说陈灵均机灵还是不机灵,很难说,可要说陈灵均没有江湖经验,那本《路人集》是白写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蹑手蹑脚跟在景清身后。

“那位陈剑仙,实在是太年轻了,会不会是一个被神化了的人?”

“丁师叔,我辈道人强攻猛打,当真可胜心魔?”

“祖师爷让我们走这一遭,用意何在?薛天君也不说半个字,每天就这么耗着吗?山中景致再好,再走一两遍,便无新意了。”

对面那拨散步的客人,一路也在闲聊,只是用上了几种秘传的符箓手段,不怕隔墙有耳,倒不是怀疑落魄山,而是有此手段,终究可以随意几分。双方走近了,他们纷纷停下脚步,与那两位童子,打了个道门稽首,一问才知对方身份,青衣小童,道号景清,是落魄山谱牒修士。对方一听说他们来自桃符山下宗,便神色古怪起来。

那个古古怪怪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自称是周米粒,她再没有说什么身份,只是攥了攥斜挎棉包的绳子,难掩紧张。

陈灵均与他们客套寒暄了几句,十分得体。

这拨道士,大有来头。

祖庭正宗桃符山,开山祖师于玄,道场位于祖山填金峰。

一座上宗,羽化山,太纯粹是以数以百万计的符箓叠山而成,据说百年前就已经累加到九百多万张符箓,即将千万。

三座下宗,飞仙宫,有那太清境界的美号,被誉为神仙都会之府,宫观遍布,高真辈出。在此修炼成仙的别家道士,历代不绝。

还有“斗然一峰上,掷符开万山”的斗然派。经纬观的前任观主,松雪道人赵文敏,已经去往蛮荒天下,而赵文敏的师尊垢道人,就是于玄的六位嫡传弟子之一,在那中土神洲山上山下极负盛名,是出了名的爱憎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当年大战一起,垢道人留下一句“儿孙辈爱惜精神,留此身担当宇宙”,便飘然远游,不知所踪,最终身死道消在了南婆娑洲战场。

祖庭桃符山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云梦洞天,上宗羽化山则手握一座上等“太羹”福地,飞仙宫和斗然派分别拥有一座中等品秩福地,“老坑”和“百炼”。也难怪每次填金峰祖师堂议事,经纬观就没有不哭穷的时候。

双方擦肩而过,各自走远了,一直憋着口气的小米粒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摇头晃脑起来,“哈,都蛮和气的。”

陈灵均笑呵呵道:“财高语壮,势大气粗。有些脾性,嘴上言语不显,眉眼间是藏不住的。”

小米粒皱起两条疏淡泛黄的眉头。

陈灵均嘿了一声,“小米粒啊,咱们可不用管这些,有山主老爷在家呢。”

小米粒挠挠脸,喃喃道:“景清,可我还是觉得他们挺好唉。”

陈灵均侧过身,做了个鬼脸,“要是连周护法都觉得不好,也到不了咱们落魄山嘛。”

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难得给落魄山寄来一封飞剑传书,询问陈平安到底还要不要去百花福地的。

小米粒巡山至此,双手奉上那封密信。陈平安看过内容,只好回信一封,说争取今年年底游历中土神洲,但是不作任何保证,若是宽限到明年年中,肯定没有问题。封姨在那封密信上,还说了一件无据可查的“宫闱艳说”,原来某座福地出身的豪素,在成为刑官之前,曾经在躲去百花福地避难,与某位叫“向秀”花神,很有嚼头,你到了那边,有机会帮忙确定真假。陈平安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记起一句极有韵味的古诗,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魏檗来了一趟扶摇麓,说刚参加完御书房议事,耐心很好的皇帝陛下都忍不住暗示自己了,大骊王朝什么时候将某事昭告一洲。

陈平安说再缓缓,等他想好了如何处置那些宝瓶洲南部金身还被镇压的山水神灵再说。魏檗点点头,说此事确实需要慎重对待。

之前老真人陆雍见着了陈平安,三言两语,就谈妥了赵著担任落魄山客卿一事,约莫是察觉到了陈山主的萎靡状态,陆雍都没提什么小酌几杯,很快就告辞离去,只说下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之前,与青虎宫打声招呼,他就会带着赵著一起赶来落魄山,叙旧如饮酒嘛,越晚越醇香。老真人甚至都不让陈平安送到山门口,说自己早就与景清道友约好了,要去铁符江水府那边游览,见一见那位新任府君白登。陈平安都是笑着点头,只说好。

落魄山新多出“大道相契三兄弟”,龙种剑修白登,道号躁君,如今已经升任铁符江高位水神。玉璞境高耕,是流霞洲老飞升荆蒿的

荫和少女曹鸯,一个字凤生,一个小名梧桐。曹荫是一位观海境瓶颈剑修,曹鸯刚刚跻身五境。他们今天是来跳鱼山这边看几个朋友的,曹荫与一双同胞姐妹和一对兄妹,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一双同胞姐妹,丁窈修行,丁窕学武。而武善弋、武笼都兄妹,都学武。而丁、武两家,与曹氏都是姻亲,当然是一种高攀了。豪门世族通婚联姻,实属正常,大骊京城的意迟巷和篪儿街,始终保持一个默契,就是两个上柱国姓氏之间,几乎没有婚嫁,偶有例外,也都不敢大张旗鼓,恨不得跳过所有繁缛礼节,直接丢入洞房算了。

曹荫并不担心落魄山会有什么看法,这种礼数上的人情往来,如果故意忽略不见,反而才是不近人情。何况他很清楚,落魄山风气如何,尤其是陈山主的胸襟气度,早就让曹氏少年佩服得无以复加,曹氏祖训有一句“心诚色温,气和辞婉”,不就是说陈山主的?

郑师傅大概是个常年不洗脚的,教拳之余,就坐在板凳上脱了布鞋,在那边抠脚。

因为确定郑师傅是个肚里有货的真正高人,所以还是有几个少年愿意蹲在一旁问些拳法问题,一个个只觉得学拳不易。

郑大风随口解答了几个问题,突然朝一个名叫武善戈的少年递过手去,“闻一闻,是酸辣味的?还是酱香的?”

那武善戈连滚带爬跑远,结果背后郑师傅来了一句,小贼往哪里跑,看镖!

曹荫在这边,与十分相熟的郑先生聊了一会儿,再与武善戈他们几个叙旧几句,就带着曹鸯去别处。

郑大风对身边一个沉默少年笑道:“拳是自家拳,休争三寸气,白了少年头。”

陈灵均得知白玄回到了落魄山,一边去拜剑台找白玄,一边暗中通知裴钱。

落魄山,论资排辈没输过谁。若论铁骨铮铮,义薄云天,青衣小童更是舍我其谁。

要说赤胆忠心……那个喜欢一口一个隐官老祖的白发童子,也有几把刷子。至于白玄,到底年纪小,还是差了点火候。

莲藕福地的武学天下第一人,钟倩钟大宗师,跟那位米裕米大剑仙,可谓一见如故。大概算是英雄惜英雄吧。

躺在椅子上嗮太阳。吃饭的点到了,他们就去老厨子那边,钟倩挑三拣四几句,再约好下顿饭炒哪几个菜,今儿宵夜喝什么酒。

这天暮色里,集灵峰主道台阶上,米裕和姜尚真分别抓住小米粒的一只小手,他们再帮她拿着金扁担和绿竹杖,小米粒咧嘴簸箕大,哈哈笑着,飞喽飞喽。一起往山顶晃去。

山顶那边,有在此赏景的羽化山道士忍不住询问,可是米剑仙?

又有斗然派道士开口询问,敢问是玉圭宗的姜老宗主?

米裕懒得回话。被自家人骂一句米剑仙,米裕可以无所谓。

姜尚真笑着点头。米剑仙是青萍剑宗的,我可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在外人这边,可不能差了礼数。

小米粒赶紧让周首席和余米把自己放下,一板一眼,与那些仙长们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

那几位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黑衣小姑娘。等到她如此行礼,道士们几乎都还礼了,只有一个面容冷峻的少年,没动静。

米裕瞥了眼那少年,姜尚真笑了笑,他们都没说什么。

小米粒哪里顾得上这些个细节,她忙着开心嘞。

除了暂作道场的扶摇麓,在集灵峰那栋竹楼之外,其实陈平安是有一座私人宅子的,只不过他从来不住,平时不管是读书还是睡觉,仍然选在竹楼一楼。

今天这栋宅子却有点热闹,因为山主老爷说要在这边待客,于是暖树下厨忙碌,准备食材,灶台上摆满了各种菜碟、佐料,小米粒捧着一只竹制吹火筒,坐在小板凳上,晃晃脑袋咧咧嘴,先熟悉熟悉,演练演练,她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开工!

作为半个东道主的青衣小童,时不时就去神道山路那边瞄几眼,既担心那位御江水神兄弟路上耽搁了,更害怕还在竹楼一楼读书的山主老爷,庶务繁重,临时反悔,说不来就不来了。

御江水神虞阚受宠若惊,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毕竟是要“水神上山”,而且那座山头,还叫落魄山。

只因为昨天陈灵均寄了一封信到青简水府,说是要请他上山喝酒,约定了个时辰,却没说具体缘由。

今天虞阚一大早换了好几身衣衫,仙家法袍,水神官服,文士装束,只是如何都不满意。

哪怕是奉旨入宫,觐见黄庭国皇帝陛下,虞阚都远远没有这么紧张。

御江是黄庭国仅次于寒食江的主要水脉之一,身为青简府主的虞阚,在大骊王朝礼部编订的金玉谱牒上边,神位是从五品。

白鹄江因为新近兼并了上游的铁券河,那位被誉为美人蕉的水神娘娘萧鸾如今也是从五品,不过比起御江,还是差了点底蕴。

他们这几尊有资格开府的水神,是与黄庭国五岳山君品秩相当的,以前去黄庭国皇宫,说是觐见,其实也就跟串门差不多,毕竟别说是坐龙椅的皇帝,就是已经躺去皇陵的那些皇帝的老子、爷爷,他们这些山水神祇,已经见了不知几个。什么鲜血淋漓的朝廷掌故,见不得光的宫闱秘闻,虞阚、萧鸾他们没见过没听过?

虞阚离开水府,运转本命水法神通,只见江水浪头汹汹滚动,名副其实的如有神助,水推水浪叠浪,有雷霆声势,浪头轰轰然如雪花四溅,到了御江边界,升起一团碧绿水气,虞阚隐匿身形其中,驾雾远游,临近西边大山,便照规矩按下云头,现出身形,因为腰悬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虞阚得以免去诸多过关手续。

战战兢兢到了龙泉郡地界,老老实实在落魄山门口那边与一位看门道士报备。

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蓦然蹦出个白发童子,自称是身份清贵的编谱官,在旁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人造访落魄山。

虞阚赶忙自报水府名号,那白发童子一一记录在册,却是简明扼要,没有过多盘问,老气横秋说了句,陈灵均已经跟我还有仙尉道长都打过招呼了,准你上山。虞阚硬着头皮,再与这位编谱官和那头别木簪、道袍装束的看门人告罪一声,一抖袖,从里边摔出一块精雕细琢的袖珍“点将台”模型,飘然坠地之际,从那翡翠点将台掠出两道纤细虹光,顷刻间现出两尊魁梧雄壮的披甲武将,与寻常男子身量无异,他们来到府主虞阚身后站定,或按刀柄,或捧长剑,各自屏气凝神。

这一手水神沙场点兵的好戏,看得白发童子一愣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又多出俩高手!

白发童子就要重新掏出纸笔册子,虞阚连忙解释道:“这位仙长,他们不与小神一起登山,只在山脚候着,不敢劳烦仙长耗费笔墨。”

虾兵蟹将龟丞相,女鬼水仙俏宫娥,几乎是宝瓶洲水府官吏标配。

青简府主虞阚左手边那位统兵大将,黄甲,领八百阳澄蟹黄袍兵。右手边那位洪胄,统率两千冒称盱眙兵的“精锐”士卒。

所谓精锐,就是劝酒贼精,喝酒也锐气,势不可挡,总之酒桌上都是一把好手。

黄甲与洪胄,一个仰慕陈剑仙观礼正阳山的豪杰壮举,倍感解气,一个敬佩陈山主的墙里开花墙外香,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

他们都是做梦都想见一见那陈平安的,所以一听说虞府主要做客落魄山,两位沙场、酒桌都不怂的御江武将,一起找到虞阚,二话不说,拜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求着府主开恩,带他们一起走趟落魄山,虞阚哪敢随口答应此事,两位爱将便开始历数自己为御江立过哪些功、流过多少血,说到情深处,洪胄更是满脸悲壮神色,脱了一身铠甲,撕了衣物,露出一身颤颤肥肉,好不容易找到那几道伤疤……

当时伏地不起的黄甲抬头瞥了眼同僚,赶忙低头,忍着不笑出声。

约莫洪胄也觉得不太像话,悻悻然,扯了扯身上几片破布,略微遮掩一番。

虞阚到底是讲义气的,一咬牙,就用了个取巧法子,用上了那座镇府之宝的点将台,带着他们“偷渡”来此。

反正只是将这两位心腹爱将放在山脚,看看山门牌坊,看看那落魄山的巍峨通天,如此这般,过过眼瘾即可。

何况他们自己也心里有数,陪着虞府君一同上山喝酒?那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青衣小童一路飞奔下山,欢天喜地,今儿算是脸上有光了,再去御江水府讨几碗酒喝,再不心虚。

纵身一跃,跳过山门牌坊,一下子就撞见了那位御江水神兄弟、还有经常跟自己一起坐桌子底下喝酒的那俩傻帽,陈灵均噼里啪啦就是一大通,跟点着了爆竹似的,“老虞,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有小半个时辰呢。”

“黄大,还是老样子,可以可以,威武雄壮啊,拳头站人,胳膊跑马,这身腱子肉,羡慕哇,洪二,满脸红光的,那几位小嫂子舍得放过你,终于把肾给养好啦?你们不仗义,不把烧黄纸斩鸡头拜把子的兄弟当亲兄弟哇,水府离我家落魄山,统共才几步路?我这些年,修道勤勉,确实是忙了些,可我没工夫去看你们,是你们哥俩不来看我的理由?嗯?啊?!”

毕竟是在落魄山的山脚,虞阚还得收着一点,轻声道:“灵均,黄甲和洪胄今儿不上山,就在这山门口这边等着,决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那两位水府将军确是豪爽人,也不矫情,各自伸出一只钵大手掌,与那青衣小童好像打暗号,手腕拧转,拍来打去一番,再二话不说,一人抓起青衣小童的一侧肩膀,就往桌子那边拽,既然离着府主上山喝酒,还有一会儿功夫,那就多叙叙旧。

陈灵均高高抬臂一招手,立马就有仙尉道长神色殷勤,端来茶水。这就叫默契,排场!

道士仙尉忍住笑。就这点事情,景清你昨儿还需要拉着自己练习好几遍?贫道察言观色的功夫,其实很有一手。

黑衣小姑娘一路埋头撒腿飞奔,双腿车轱辘似的,火速下山,前来与景清禀报一份紧要情报。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小米粒使劲点头,千真万确,好人山主亲口说的,如果自己谎报军情,今晚酸菜鱼!

陈灵均这才与虞阚他们几个笑道:“哥几个,一起上山喝酒!”

虞阚满脸不敢相信,洪胄和黄甲俩糙汉,面面相觑。

他们三个跟着陈灵均来到一座宅子,便瞧见一袭青衫长褂,中年男子神色温和,双手笼袖,站在一栋宅子的门口。

虞阚几个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宅子。

陈灵均欲言又止,山主老爷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

都落座后,陈平安亲自煮茶待客,笑道:“酒菜还得再等会儿,我们先喝茶。”

虞阚脸部僵硬,木然点头说好的好的,两位水府大将更是身体紧绷,声若蚊蝇。

陈平安笑道:“很早之前就听陈灵均说过,虞府君的梦想是左手一只养剑葫,右手一只养剑葫。”

落魄山,其实有两个山外的大名人,除了正阳山那位奇才兄夏侯瓒,再就是黄庭国御江水神虞阚。

上次北岳地界山水神灵考评,作为主考官的山君魏檗,将御江青简水府的丙上改成了乙下,虽说只是升了一个台阶,就让整座如丧考妣的水府欢天喜地。

麾下爱将们溜须拍马不停,都说这就叫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虞府主,上边有人!

还不止一位!

虞阚却是有苦自知,魏山君,如今该喊魏神君了,曾经亲自敲打过自己了,没什么疾言厉色,确实是根本没必要的,只不过虞阚混了多少年的山水官场了,岂会听不出某些言外之意。所以此次上山,虞府主可谓是如履薄冰,他甚至做好了被陈剑仙当面申饬的最坏打算。

陈平安给他们递过去一杯茶,小米粒便立即跟上瓜子。

陈平安笑问道:“虞府主你们对大骊朝廷山水神灵察计一事,有没有想法?今天就是拉家常,我家乡这边有句俗语,有个好邻居,等于白捡一块金。虞府主和洪将军、黄将军,都不用紧张。”

虞阚双手接过茶杯,小心翼翼看了眼陈山主,眼角余光发现青衣小童朝自己使劲点头,约莫是鼓励自己大胆开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虞阚颤声道:“十年一评,实在是压力太大了。如果改成甲子一评,就可以稍微喘口气。而且短短十年岁月,对于山水神灵而言,实在是太过短暂了,哪怕取个折中的法子,三十年一评也好……”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的。”

两位水府将军神色剧变,几乎同时伸出脚,在桌子底下踹了踹自家府主。

那可是宗主国大骊王朝,那位崔国师亲自订下的规矩!

即便崔国师算是陈剑仙的师兄……那府主你就更不该如此说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改为三十年一评好了。一国山水神灵,可能都得谢谢虞府主。”

虞阚几个,已经彻底傻眼了。

我们当然知道陈剑仙你老人家,剑术通神,底蕴深厚,背景通天……可是这种涉及大骊王朝根本国策的天大的事情,别说是北岳魏神君说了不算,恐怕就连大骊宋氏的那位皇帝陛下,都要反复权衡再权衡,再经过多次御书房议事,才能下定论啊。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些,”

喝过茶,吃过一顿饭,其实都没怎么喝酒就是了,虞阚他们别说劝酒,说句实话,主动敬酒个两次,都是不合适的。

不过到底是几杯酒下肚,他们终于不那么拘束得好像如坐针毡了,而且陈剑仙确实是没架子,而且不是那种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虞阚他们只是怕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剑仙,他们又不是傻子,难道真如陈灵均所说,他们落魄山,只要坐在桌上,就没有境界?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将他们送到门口,说有机会就去青简水府喝顿大酒,下次一定喝到尽兴。

暖树和小米粒收拾碗筷,青衣小童一路送到山门,再御风返回,山主老爷还在厨房那边帮忙收拾碗筷呢。

陈平安笑道:“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

忙碌的暖树笑着抿起嘴。

小米粒说好人山主你忙去,有我给暖树姐姐搭把手,呵,纤尘不染!

跟着山主老爷走出宅子,青衣小童歉意道:“老爷,觉得烦,对吧?”

陈平安轻声笑道:“如果这点事都觉得烦,还怎么当山主,当甩手掌柜好了么。再说了,我就算再忙,不得给你撑撑场子?”

陈灵均嘿嘿笑着。

陈平安站在门口,微笑道:“事事逼近,千头万绪,如兵临城下,老子必须以一敌万。”

“啊?”

“不可全在此功夫,却不可无此功夫。居山炼气问道,处世事上磨心,都是缺一不可的修行。”

“哦。”

一板栗敲得青衣小童直接双手抱头。

陈平安气笑道:“把小米粒喊过来,你去厨房帮忙。”

陈灵均摔着两只袖子,大摇大摆返回灶房那边。

小米粒跑出来,一脸迷糊。

陈平安笑道:“走,咱们一起待客,再不见面碰个头,就真说不过去了。”

小米粒想了想,就要摘下那只心爱的棉布挎包,免得让人觉得幼稚,连累好人山主一起丢人现眼。

不曾想陈平安蹲下身,拍了拍脖子。

小米粒挠挠脸,抱住好人山主的脖子。陈平安站起身,走向那几处相邻的雅静宅子。

骑在陈平安脖子上,小米粒小声说道:“到了门口,就把我放下来,好人山主再敲门。”

陈平安微笑道:“于道友都不觉得有此必要。”

“哇,这话说得霸气啊。”

“那必须的,老江湖了。”

家在落魄山的哑巴湖大水怪,双手叠放在陈好人的脑袋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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